御史台那纸冰冷的罪状,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,精准地捅进了凌家摇摇欲坠的根基。凌震山被押走时,那张往日威严的脸上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,甚至没再看柳氏一眼。而柳氏,在众目睽睽之下,被那来自地狱的诅咒彻底撕碎了理智,成了京城茶余饭后最惊悚的谈资。
凌府一夜之间,门庭冷落车马稀。往日趋之若鹜的宾客,此刻避之唯恐不及,仿佛沾染上凌家的晦气便会招来御史台的铁链。偌大的府邸,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里,只有柳氏被锁在后院偏僻小屋时,那断断续续、非人的嘶嚎,如同鬼魅的低泣,在空旷的回廊间游荡,提醒着所有人这里发生过什么。
凌霜(烬羽)站在自己那间清冷的书房窗前。窗外,是凌府荒芜的后园,几株枯萎的牡丹在萧瑟的秋风中瑟瑟发抖,如同凌家此刻的境遇。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冰凉的木质,动作缓慢而僵硬。
柳氏那癫狂的控诉,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,反复烫在她(或者说,在凌霜残留的骨血记忆里)的心上。
“……是她!是那个贱人!她回来了!她要我们死!”
“……毒……是我下的……慢性的……那贱种挡路……震山他……他默许的……”
“……病死的?哈……病死的?是我!是我让她慢慢烂掉!”
那些嘶喊,带着柳氏濒临崩溃的、最原始的恶毒,将尘封多年的血腥真相,赤裸裸地撕开,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。
原来,并非病逝。
原来,是慢性的毒药,一点点蚕食掉那个温婉女子的生机。原来,是柳氏出于对正室之位的贪婪和刻骨的嫉妒,亲手将毒药掺入药汤。而凌震山,那个口口声声忠君爱国的将军,那个她曾经仰望的父亲,为了柳氏背后的家族势力,为了府内的“安宁”,选择了默许,选择了眼睁睁看着结发妻子在痛苦中一点点凋零。
一股冰冷的、源自骨髓深处的寒意,瞬间席卷了凌霜(烬羽)的四肢百骸。这寒意并非来自烬羽的妖性,而是属于凌霜——那个枉死少女最纯粹的、被至亲背叛的彻骨悲凉。它比任何妖力带来的冰冷都要刺骨,仿佛无数细小的冰针,扎进灵魂深处。
她猛地闭上眼,眼前却不受控制地闪回一些模糊的、带着血色的画面:一个温柔模糊的女子躺在病榻上,脸色灰败,嘴唇青紫,却还努力对她微笑;一个年幼的自己,懵懂地端着药碗,碗沿似乎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、不属于药草的怪异甜腥气;柳氏站在门外,眼神阴鸷地盯着屋内,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;而凌震山,只是背对着,沉默地走开……
“呵……”一声极轻、极冷的嗤笑,从凌霜(烬羽)的唇边溢出,带着无尽的嘲讽和……更深的、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恨意。
这恨意,不再仅仅是为凌霜自己被诬陷、被抛弃、被虐杀的惨死。它更深,更沉,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,此刻被柳氏癫狂的控诉彻底点燃,岩浆在骨血中奔涌咆哮,几乎要冲破她竭力维持的皮囊!
她能清晰地感觉到,体内属于烬羽的妖力,在这股滔天恨意的刺激下,变得异常活跃,甚至有些躁动不安。那股强大的力量在她经脉中奔突,带着一种渴望毁灭的原始冲动,仿佛在呼应着她心底最黑暗的呐喊。
“杀了她……杀了他们……所有负你者……都该死……”一个低沉、带着诱惑意味的声音,仿佛在她灵魂深处响起,是烬羽的本能在低语。
凌霜(烬羽)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尖锐的刺痛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明了一丝。不!她猛地睁开眼,眼底深处那翻涌的、属于彩鸾的幽暗金焰被强行压了下去,只余下一片冰冷的、非人的平静。
杀?太便宜他们了。柳氏已经疯了,比死更痛苦。凌震山,他将在御史台的诏狱里,在万般折磨和世人的唾骂中,一点点耗尽他所有的荣光和生命。她要的,是看着他们用最痛苦的方式,品尝自己种下的恶果。滥杀,只会让她迷失在复仇的泥沼里,变成和柳氏、凌震山一样的怪物。
她缓缓地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,强行压下那几乎要失控的妖力和翻腾的恨意。书房内,烛火摇曳,将她清瘦孤绝的身影拉得很长,投在冰冷的墙壁上,像一个沉默的鬼魅。
就在这时,书房的门,被轻轻叩响了。
笃、笃、笃。
声音很轻,却在这死寂的夜里,显得格外清晰,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沉稳。
凌霜(烬羽)的心跳,漏了一拍。她几乎是瞬间就猜到了门外是谁。整个凌府,除了那些噤若寒蝉的下人,还有谁会在这个时候,用这种方式来敲她的门?
她没有立刻回应,只是背对着门,静静地站着。烛光跳跃,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,看不清具体的表情。过了片刻,她才用一种听不出任何情绪的、近乎沙哑的声音,淡淡地开口:“进来。”
门轴发出轻微的“吱呀”声,被推开一道缝隙。易玄宸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,逆着走廊昏暗的光线,面容有些模糊。他没有立刻走进来,只是站在那里,目光如同实质般,落在凌霜(烬羽)挺直的、却透着一股疲惫和孤绝的背影上。
书房里很安静,只有烛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。空气仿佛凝固了,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。
易玄宸缓步走了进来,反手轻轻带上了门。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。他没有看柳氏被关押的方向,也没有询问任何关于凌家现状的话。他的目光,自始至终,都落在凌霜(烬羽)的身上,带着一种近乎穿透性的审视。
他走到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,没有再靠近。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,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。
最终,还是易玄宸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。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,像深潭投下的一颗石子,在死寂的水面漾开涟漪,却激不起波澜:
“柳氏疯了。”他陈述着一个事实,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。
凌霜(烬羽)的背影,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。她没有回头,只是看着窗外那片枯败的花园,声音依旧平淡无波:“是。”
“她说的话……”易玄宸顿了顿,似乎在斟酌词句,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凌霜(烬羽)的心上,“……关于你母亲。”
这一次,凌霜(烬羽)的身体,明显地绷紧了。她放在窗棂上的手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她依旧没有回头,但那股强行压下的恨意和悲凉,仿佛透过她冰冷的背影,无声地弥漫开来。
易玄宸的目光,锐利如鹰隼,紧紧锁住她细微的反应。他向前踏了一步,距离瞬间拉近。一股清冽的、带着淡淡松柏气息的冷香,混合着他身上独有的压迫感,瞬间笼罩了凌霜(烬羽)。
“凌霜,”他叫她的名字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,迫得她不得不转过身来。
当她面对他时,易玄宸看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、极力掩饰的、属于人类灵魂的巨大痛苦和恨意。那眼神太复杂,太沉重,几乎要将她淹没。但仅仅是一瞬,那痛苦就被一种更深沉、更冰冷的、近乎非人的平静所取代。仿佛一层坚冰,迅速冻结了所有翻涌的情绪。
“你母亲的死,”易玄宸的目光直视着她,深邃的眼底似乎有暗流在涌动,“并非意外。”
凌霜(烬羽)的心,狠狠一抽。她死死地盯着易玄宸,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一丝嘲弄、试探或者怜悯。然而,没有。他的表情是严肃的,甚至带着一种……近乎沉重的确认。
“你……知道?”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,像砂纸摩擦。
易玄宸没有直接回答。他缓缓抬起手,动作很慢,仿佛怕惊扰了什么。他的手探入玄色衣袍的内袋,再拿出来时,掌心托着一件东西。
那是一枚玉佩。
半枚玉佩。
质地温润,触手生凉,是上好的羊脂白玉。玉佩的边缘呈现出不规则的断裂痕迹,显然是被人硬生生从中掰断的。玉身上雕刻着繁复而古老的纹路,像某种图腾,又像某种符咒,在摇曳的烛光下,流淌着一种奇异而微弱的光泽。
凌霜(烬羽)的瞳孔,在看到这半枚玉佩的瞬间,骤然收缩!
一股难以言喻的、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,猛地攫住了她!这悸动如此强烈,甚至压过了刚才的恨意和悲凉。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,又猛地松开,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冲撞!
这玉佩……这纹路……她见过!不,不是见过,是刻在骨血里的熟悉!
她几乎是本能地、不受控制地抬起手,猛地按向自己贴身的衣襟处!那里,同样有一枚温润坚硬的物件,正紧贴着她的肌肤,随着她剧烈的心跳,传来一阵阵灼热的共鸣!
她的动作太快,太急,甚至带起了一丝风声。易玄宸的目光,精准地落在她按住胸口的手上,眼神深处,那抹了然的光芒,终于再也无法掩饰,清晰地浮现出来。
“你……”凌霜(烬羽)的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,她看着易玄宸掌心那半枚玉佩,又低头看看自己按住胸口的位置,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莫名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,“你……怎么会有……”
易玄宸没有立刻回答。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,看着她眼中那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慌乱,看着她按住胸口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。书房里,烛火跳跃,将两人之间那短短的距离,映照得如同无底的深渊。
过了许久,久到凌霜(烬羽)几乎要被这沉默和那玉佩带来的奇异悸动逼疯时,易玄宸才缓缓开口。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,每一个字都像重锤,敲打在凌霜(烬羽)的心上:
“因为,这玉佩,本该是一对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深深锁住她,“它属于‘守渊人’。”
守渊人!
这三个字,如同平地惊雷,在凌霜(烬羽)的脑海中轰然炸响!瞬间,无数混乱的线索和尘封的记忆碎片被串联起来——生母并非病逝的真相、柳氏癫狂的控诉、自己体内那股与生俱来、却始终无法完全掌控的奇异力量、还有……葬神寒渊!那个她最终坠入的地方!
原来……原来如此!
一股冰冷的寒意,从脚底直冲天灵盖!这寒意,比得知生母被毒杀时更甚,比被弃尸乱葬岗时更甚!它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和绝望,几乎要将她彻底冻结!
守渊人血脉……寒渊封印……这一切,原来并非偶然!她从出生起,就被卷入了这个巨大的漩涡!她的存在,她的痛苦,她的复仇,都只是这庞大棋局中的一环?
她死死地盯着易玄宸,试图从他脸上找到答案,找到一丝破绽。然而,易玄宸的表情依旧平静,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,如同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,倒映着她此刻震惊、混乱、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脸。
“你……”凌霜(烬羽)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,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,“你到底……是谁?”
易玄宸没有回答。他只是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,将那半枚玉佩重新收回了袖中。这个动作,仿佛收起了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。
他看着她,眼神复杂难辨,有探究,有凝重,甚至有一丝……难以言喻的……悲悯?
“夜深了,”他最终只是这样说道,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感,“早些歇息。凌家的事,……才刚刚开始。”
说完,他不再看她,转身,径直走向门口,拉开门,身影消失在走廊的阴影里。
书房的门,被轻轻带上。
死寂重新笼罩。
凌霜(烬羽)僵立在原地,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。窗外,夜色浓重如墨,只有几颗疏星,冰冷地悬在天际。寒风卷着枯叶,打着旋儿掠过窗棂,发出呜咽般的声响。
她缓缓地、缓缓地低下头,看向自己紧按着胸口的手。隔着衣料,那枚贴身的玉佩,正传来一阵阵灼热而奇异的搏动,仿佛一颗沉睡的心脏,被“守渊人”这个名字彻底唤醒。
无数混乱的念头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,几乎要将她撕裂。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,体内属于烬羽的妖力,似乎也受到了这巨大冲击的影响,变得狂躁不安,在她经脉中乱窜,带来阵阵撕裂般的疼痛。
她踉跄一步,扶住冰冷的墙壁,才勉强站稳。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,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清醒了一丝。
她猛地抬头,望向易玄宸消失的方向,眼中那非人的冰冷平静早已碎裂,只剩下翻江倒海的震惊、混乱,以及一种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巨大愤怒!
“易玄宸……”她低低地念出这个名字,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,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……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被牵动的悸动。
就在这时,窗外,一道极其细微、几乎融入夜色的黑影,如同鬼魅般无声地掠过。那黑影速度极快,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,但凌霜(烬羽)敏锐的感知,却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、属于雪狸的气息。
她猛地扭头看向窗外,那里只有沉沉的夜色和呼啸的寒风。
雪狸?它跟着易玄宸?它刚才……是在窥探?
新的疑问,如同冰冷的藤蔓,瞬间缠绕上她刚刚被“守渊人”身份冲击得混乱不堪的心头。
书房内,烛火猛地摇曳了一下,发出“噗”的一声轻响,光线骤然暗淡了许多,将凌霜(烬羽)孤绝而混乱的身影,深深埋入更深的阴影之中。